戌月霜序。我終于在靈寶東寨,見到了心心念念的黃河落日。 下午五點,西邊的太陽浸在一層薄霧里,光卻依然盛大而溫暖,將整片河面鍍上金色的光暈。就在這光暈的邊緣,水中竟又緩緩浮起一輪太陽。初時如躍動的火苗,顫動著,漸漸聚成渾圓的火球,不,是整條大河托舉著它,從此岸到彼岸,與天際那一輪遙相對望、靠近,直至沒入天水相接的蒼茫里。 此刻的黃河,是一闕低回千年的歌謠,余韻綿長。漸漸的,它暗成了青銅色般的沉默,水流顯得越發(fā)稠厚,像融化的時光在河道里緩慢凝固。 太陽把明亮的光線一根根抽走,天地驀然靜默。我獨立于函谷關(guān)東寨的觀景臺,俯瞰黃河逶迤的曲線,與兩岸漸次沉入暮色的風(fēng)景。陡坡之下,渡口邊泊著幾輛晚歸的車,人影如墨點移動。酸棗樹叢在昏暗中堅守著隱隱綠意,與粗獷起伏的山勢一同,勾勒出黃河岸邊特有的蒼勁。 而黃河北岸,無垠的土地在初冬的薄暮中伸展,盡是茫茫。 “九曲黃河萬里沙,浪淘風(fēng)簸自天涯。”黃河從巴顏喀拉山的冰雪中醒來時,還只是個莽撞的少年,一路咆哮著、沖撞著,直到遇見這片廣袤的平原,才終于放緩了腳步。它張開巨人般的臂膀,撒手把從遠(yuǎn)方攜來的那些細(xì)碎的黃土,那些礦物質(zhì)的精魂,輕輕放下。于是,貧瘠的沙地變得黝黑,干涸的土壤泛起膏腴。一年,十年,千年……這日復(fù)一日的堆積與沉淀,竟在無盡的迂回中,創(chuàng)造出我們腳下這片賴以生存的沃野。 “看,那是炊煙嗎?”同伴指著原野上裊裊升起的灰白色煙霧。那不是炊煙,那是“燒荒”的煙,是人們以最樸素的方式,為土地獻(xiàn)上天然養(yǎng)分。那煙斜斜向北飄去,像是南岸的風(fēng),吹著它們渡過了黃河。 初冬,落日,長河,曠野,這一切,都在宏大的謝幕之后,歸于沉靜。 仿佛剛剛經(jīng)歷了一場金色盛宴,像目睹了一場持續(xù)千年的告別。油然而生的蒼涼感,使我頓悟自身的微小。我們都是時間長河里的過客,見證卻無法挽留任何一場輝煌。 黃河已接納過無數(shù)個這樣的黃昏。最洶涌的絢爛之后,是深邃的平靜,是無邊的蒼涼與遼闊。而我偏偏鐘情這蒼涼,那極致壯闊中所抵達(dá)的孤獨,是“念天地之悠悠”的愴然,直叩心扉。 這讓我想起去冬客居北京時,傍晚常站在五道口的立交橋上,看橋下車流奔騰如河,現(xiàn)代的車燈與百年的京張鐵路遺跡在此交錯,車流帶走飛逝的時間,歷史與現(xiàn)代的交匯、錯過。在時間洪流里,我們只不過是渺小的存在,昨日還在眼前,今已成云煙。 又想起不久前洛河邊的夜晚,冷風(fēng)中,一位女子獨坐臺階,對著河水嚶嚶哭泣。我遲疑著,躊躇要不要問她怎么了,要不要遞給她一張紙巾。但我終究沒有上前。人類的悲歡或許并不相通,而一條河,卻是最沉默而包容的傾聽者。 如今,站在真正的大河邊,我才懂得:它的平靜與遼闊,治愈的何止是庸常的悲歡。 觀景臺入口處,那架來自春秋時期的戰(zhàn)車靜立著。我想,千百年來,面對這長河落日、蒼茫大地,先賢們或許也曾有過相似的蒼涼體悟。孔子臨川嘆“逝者如斯夫”,王之渙揮毫“白日依山盡,黃河入海流”,白居易低吟“一道殘陽鋪水中,半江瑟瑟半江紅”……這河,這落日,見證過王朝更迭、英雄來去,它本身就是一部流動的史詩。 如果說白天的黃河給人的是雄渾,是磅礴的力量,那么,落日后的黃河給人的就是深沉和內(nèi)斂,是“野曠天低樹,江清月近人”的靜謐。站在暮色中的黃河邊,仿佛一天的熱鬧與喧囂都被河水帶走,只剩下天地和時間的本來面目。那些移動的人影凝成黃河落日后的剪影,仿佛忙碌的靈魂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灣,所有的波瀾最終都會平息,歸于安寧。 而這,正是黃河在落日時分,給予人間最遼闊的慈悲。 ( 編輯:tln ) |
黃河落日
□晨荷
來源: 發(fā)布日期:2025-12-16 打印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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